[现代AU] 时间的转角

- 主楼诚,有台丽

- 一个有语言、美食和艺术的日常AU



01. 胡同,西单,少年时


从那条喧闹的大街向东拐,往校园里再走上十几米,一切都变得安静了。

夏末的校园依然大半都是绿色的。道路两侧的杨柳松柏,教学楼前的绿地,还有随处可见的灰色砖墙上的爬山虎,就像一张温和的滤网,将夏日的烦闷与燥热都过滤了去。

他拉着一个尺寸不小的银色行李箱,不急不忙地走在这条久别的林荫路上。身上柑桔、丁香、小豆蔻的味道还在,只是这一路上已经散去不少。银色的行李箱内偶尔发出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他回身看去,却并不惊讶。那些瓶瓶罐罐占据了行李箱将近一半的空间,里面装的都是他在孟买时收集的香料。

来到高翻院前时,从前一位小师弟刚好从楼里出来。那位小师弟眼神很好,大老远就看到了他。

“哎呀,这不是明诚师兄嘛,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师弟乐呵呵道。

他指了指手边的行李箱:“今天刚到的北京。”

这位小师弟读大一时,明诚读大四;现在明诚回来,这位师弟已经读到了研二。有时候,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明诚看着这个从前的小家伙愈渐成熟的模样,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只是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这位小师弟就接着说了起来:“回来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儿,我们几个师弟师妹也好有个准备,给你接接风。怎么样,印度玩儿得不错吧?”

“我那哪儿是去玩儿的,是去工作的。”明诚也是实话实说。

小师弟不大服气:“可我们看师兄你微博上的那些照片,觉着印度可好玩了。说起来,你去印度后没多久,几个师弟师妹就过来跟我打听你现在的工作单位,说就冲这外派待遇,也要想办法签进去。”

明诚听着就笑了:“你们可真是想多了。我现在那个微博,认证上可写着‘签约自媒体’‘美食博主’,那都是跟媒体合作的,当然竟得写些好吃好玩的了。你想想,现在哪个外派工作不辛苦的。”

小师弟了然地笑了:“也是。这世界哪里会天上掉馅儿饼啊。哦,对了,听说你回来读博了?”

明诚点点头:“是。今年学院新开了DTI项目,我就回来了。”

小师弟听这话,有了兴致:“那可太好了。以后咱们又是师兄弟了。”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明诚看了看手机而后问:“对了。看见明老师了么?我打他手机,关机了。”

“哦,明教授上午过来开了个会。这会儿……”小师弟看了看表,“应该是在本科楼给英语系大一的学生代课呢。”

“成。我过去找他。”明诚拉起行李箱就要走,听身后小师弟喊了声“师兄”,又回过身来,“等过两天吧,叫上你那几个同学,咱们一起吃个饭。我也好好向你们科普一下印度什么样,省得你们真去工作了才发现和想的不一样。”


本科教学楼离那里不远,英语专业各年级又有自己固定的教室,明诚没绕多久,就找到明楼讲课的那间阶梯教室。

代课这事儿,明楼早前在微信里和明诚说过:教本科的一位老先生新课刚开没多久就病了,院里调来调去,结果把他给调了过去。理由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新来的,教学和研究方面的工作都还不算多,暂时过去帮帮忙,也不困难。明诚那时问,讲什么。明楼回复说,张培基的《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

随后出现的便是明诚发的一个笑哭了的表情,后面还跟着一句话:好适合你。

银色行李箱贴墙放着,明诚坐在那上面,侧耳听着明楼在教室里讲课。这一堂,明楼讲李大钊的《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他既不讲翻译理论,也不看学生们的课下练习,而是花大部分时间讲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的境况,也应学生们的要求,聊了两句他的祖辈是如何从一名中共南方局地下党员,蜕变成为一位共和国外交部翻译的。只不过,当有同学出于好奇,问起90年代著名翻译、外语学院知名校友明锐东先生的事时,明楼讲的就很少了。

“老师,我听说明锐东先生遭遇不幸那件事,上面至今都没有个定论,是真的么?”

提问的这个孩子明显功课做得不够,至少“明”这么少见的姓都没能让他意识到,他面前的明教授和明锐东先生很可能有亲缘关系。不过这位同学刚说完,他身边另一个同学就递去一张字条,并向他投来“好走不送”的目光。

一时间,整间阶梯教室静了下来。教室外,明诚靠在墙边,静静地望着走廊窗户外泛着斑驳光影的爬山虎,好像清亮的眼眸也跟着蒙上了一层哀伤。

明楼的神情依然温和。他看着那个孩子,淡淡地、温柔地笑了:“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就是容易想得太多。明锐东先生和妻子的确是在巴黎工作时遭遇不幸,但这件事并不像坊间传的那样,说明锐东先生是卷进了什么事件而后被害的。况且,二人遇难后,国家也按照相关规定,向家属发放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抚恤金,并提供了一些政策上的照顾。”

他顿了顿,又道:“想扯开话题,你们几个还嫩了点儿。我们言归正传吧:知道为什么你们中译英译不好么?”

趁着片刻的静默,明诚起身向教室望去,几乎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张稚嫩又茫然的小脸。

“是因为你们对中文语境的理解不够深。”明楼说,“你们以后工作了就会知道,被译者的发言很多情况下,只是其所表达含义的冰山一角。特别是领导人在各类场合下的发言,其内涵往往非常复杂。现场遇到这种情况时,你们是没时间思考的,只能快速会意并且精准表达。我相信你们之中,有不少同学都把参加翻译司考试当成是大学四年学习的目标之一。如果确实如此,我建议你们从现在开始就多注意这方面的积累,锻炼这种直感。”

看到底下有几个孩子流露出醍醐灌顶一般的神情,明诚还是忍不住地笑了,想想“明大忽悠”这个绰号,也真算名不虚传了。

不过他这一笑——可能是太有识别度了——却引来了某人的注意。明楼听到那熟悉的笑声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不太确定地透过教室门的玻璃窗向外望了望,直到对上那双久别的清亮眼眸,才漾开了温暖的笑容。

只是,底下的小姑娘们却看得入迷了,以至于都下课了,还在找各种各样理由,想多看两眼。

明楼解答学生问题时,明诚已走进教室。他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个午后的阶梯教室里所发生的再常见不过的一幕,只是嘴角的笑意还是不自觉地愈渐得浓了。

等学生们走了,明楼收拾着讲义,明诚就笑:“院里这是提升教学标准了?考研的材料拿到大一讲,你再云里雾里地聊这么多,人家孩子吃得下么?”

“现在吃不下,总有品出味道的时候。况且,这套书以后要陪伴他们很久。”明楼收拾完讲义,转头问明诚,“不是说五点到首都机场么?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印航今早给我打电话,说是近期做了什么航班调整,建议我班机改签。我发了微信通知你,后来还打了个电话,可你一直关机着。”

明楼点开微信,还真是:“上午院里有个会,之后就一直没看它。”

见明诚有那么一瞬间因为小小的不满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明楼的语气也跟着温和起来:“没接上你是我不好。现在可否赏个机会,让我弥补下过失?”

明诚笑了:“你说的啊。怎么都行?”

“怎么都行。”

“那这样的话……”明诚想了想,“晚饭陪我去西单吧。”

“去哪家?”明楼问。

“小时候咱俩常去的那家。”

“好。那边儿我也很久不去了,这会儿走刚好。”


他们先走回家,明诚放下行李,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就和明楼开车往东南方向去了。车子开进二环以里,还是遭遇了晚高峰。明楼打开广播,听着路况信息,明诚用手机编辑着新的微博内容。

一时间,车里有些安静,但两人都默契地不去打破它。那是因为,这两年,有些事他们一直刻意避而不谈,也是因为,这些年有一件事,他们各自想了很久,以至于关于这件事的探讨已不急于一时。

避而不谈的,是明楼从外交部翻译司调职到外语学院高翻院任教的原因。大约一年多前,明楼和家里说,自己暂时从外交部调职去西面一个航空航天研究所从事笔译工作,个中原因涉密,他不便多说。今年春天,他再次调职,回到他和明诚的母校任职高翻院教授,带英法汉复语交传硕士。虽说职业发展方面,不论明楼做怎样的选择,明诚都是尊重且很少过问的,但这一次让明诚在意的是,这一年多时间里,除一部分专业性极强的笔译工作外,明楼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翻译教学和科研上,再没参与过任何同传或交传的实际项目。

一位曾在其任职外交部的八年时间里,经历过许许多多双边会晤、多国峰会和领导人答记者问的国家级翻译,何以在一年多时间里出现如此大的转变?当明诚旁敲侧击地问起时,明楼也只是说,现在想多做一些尝试,何况教学工作让他找到了更多的乐趣,也就想试着继续做下去了。只是明诚觉得,这并非全部的原因,但他也知道,明楼选择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那件他们想了很久的事,说到底还是关于感情。只是这件事在经历长久的审慎思考后,已不再令人焦虑与急躁。这次回来,明诚明显觉得自己已比从前沉着了许多,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为此做足了准备,然而现在他已经不急于将它说出口。他要再等等,至少要在他弄清前一件事之后。


“到了。”明楼拉了手闸,“今天车位不好找,咱俩得再走几步。”

他们将车停在西单一座大厦附近的停车场里,而后便向胡同深处走去。沿着狭窄的小道拐过几个弯儿后,就能看到一株参天古槐和一家看着并不起眼的餐馆。他们在那家小馆儿点了两小盘豆角焖面、两瓶酸梅味的北冰洋,算是开了胃,而后去了隔壁,在那里点上一炉铜锅涮肉,才算用上了正餐。

这顿饭他们两人的话也很少。明诚坐了大半天飞机,没吃着什么。明楼开了一上午的会,又讲了大半下午的课,也没怎么吃。两个大男人到了晚上,见着鲜虾、肚仁儿、羊上脑,自然也就胃口大开,认认真真地吃了起来。

这两家店的附近有明诚上过的小学和初中,高中离着也不远,因而在曾经的年少时光里,这两家店也是明诚最常光顾的地方。有时是和同学来,但更多的时候,是明楼等他放了学,跟他一起来。那时的他在大哥面前,还总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两人已再看不出明显的年龄差距,只能说,成长有时真是样神奇的东西。

吃完饭后,两人也没急着离开,而是吹着夏日里微凉的晚风,沿着胡同静静地走,偶尔手背和胳膊彼此碰触,他们也默契地任由它们随意碰触。

胡同里的夜晚总是很安静。远处的霓虹灯闪闪烁烁,但光亮都在街上;能够照亮胡同的,除了住家窗内昏黄的灯光,就只有月光。他们一路与这胡同里的静默相伴,却也并不觉得闷,只是在经过一条小街时,明诚突然轻声笑了。

“怎么了?”明楼问。

“没什么。想起小时候了。”明诚说,“这条街再往里走,就是我以前的小学。我记得那时候,每天放学我差不多都是从这条街跑到大街上的,后面总有那么几个小屁孩儿在追我。

“现在想想也挺好玩儿的。每回我跑上大街,混进人群,就一路向北走,到下一个公交车站再坐车回家。那帮孩子每回都在这附近玩儿命找我,可就是找不到,估计也够生气的。”

那时,明诚刚来明家,他的户口虽然落了,却看着并不像个北京孩子,因而上小学时也有过几次不太愉快的校园经历。想到这儿,明楼接过话茬,就赶紧转了话题:“不过到了初中,你就成‘得理不饶人’的那个了。我记得最夸张的一次,你因为班里一个同学被欺负,午休时在操场上和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理论,结果招来半个多年级的学生围观。那几个孩子当着那么多人面儿被你说,事后都不肯上学了。”

“青春期,不懂事儿嘛。”明诚想起那会儿的事,一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食指迅速扫过鼻尖,补充道,“再说,那几个孩子咱俩之后不也都上门赔礼道歉了么。他们别扭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还是回到学校,和我们班那个同学道歉和好了。现在想想,我初中是皮,但上了高中就乖很多了。”

明楼点头:“是乖了,成绩又好,体育又好,结果你们班主任把越洋电话打到我在法国的住处,大清早跟我谈你被学校好几个女生暗恋的问题。”他说着,看向明诚,“那事儿你后来怎么解决的?”

“也没刻意解决。就是几个同学出去玩儿时,我说我高中不想想别的,而且……”他看向明楼,眼里的光温柔而深情,“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见明诚借题提起感情这件事,明楼的神情也跟着认真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半晌,只听明诚继续说:“大哥……关于我们俩的事,我已经想清楚了。”

明楼停了脚步,明诚也跟着停了下来。借着月光,明诚仔细观察着明楼此时略显复杂的神情,片刻后,又好像看懂了什么——多年以来,他的哥哥等他的答案,已经等了很久。现在,明楼就像一个等待老师公布成绩的学生,正同时心怀期待与不安地看着他。

明诚笑了:“这个答案,我想我得过几天再给你,因为有些事我想先弄明白。”

听明诚这么说,明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安心还是不安。明诚的话就像是一双手,其中的一只把他的心悬了起来,另一只则在那上面儿轻轻地抓呀掐呀挠呀。可即便如此,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只好认命似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

不过下一秒,他的怀抱还是全然地属于了他的少年。狭窄的胡同里,明诚抱着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他们的手轻缓地抚摸过彼此的脊背,又安慰似地摩挲着绷紧的颈肩,脸颊温柔厮磨,而后又彼此贴紧,他们都不再动了,只是依然紧紧相拥,似乎在某种语言的共识达成之前,彼此的心意已通过这种无声的方式传达并且确认。

“我想我猜到你的答案了。”明楼终于安心地笑了。

“那是因为我舍不得看你难过,漏题了。”明诚这会儿却觉得有点不甘心了。他小声地在明楼耳边嘟囔着,不过下一秒,也跟着轻轻地笑了,“不过,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我也知道你的答案了。”

“那为什么不现在说?”明楼问。

明诚离开明楼的怀抱:“因为我想先弄清楚一些事,关于你的。”

明楼了然地点点头:“看来你已经找到了解事件的人了。去问吧。”


两人回家时,已经12点多了。印度和中国有2.5小时的时差,这个时候,孟买才刚刚晚上十点。因为这个缘故,明诚还算精神,但一天的旅途奔波也已经让他无比思念自己从前柔软的床铺了。明楼一个月前在得知他要回国时,就把他从前的房间按原样收拾了出来,现在,他总算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伴随着熟悉的味道,沉沉地睡下了。

他们现在住的,是明家从前的老房。老房在北京西面儿,和外语学院只隔了两个街区,明锐东九十年中期将它买下来时,也是因为这里离自己母校很近。只是那时,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的母校后来也成了自己家孩子们学习和工作的地方。

老房子是个三居,面积不小,只是按现在的眼光来看,户型已经有些老旧:客厅不大,厨房偏小,房间也挨得比较紧凑。但即便如此,在明家遭遇变故后的很多年里,这套父母留下的老房也一直是家里几个孩子最安稳的居所。只是后来,孩子们因为学习工作,搬走的搬走,出国的出国,老房子才跟着空了下来。

2014年,明楼离开外交部,在将自己东面的房子整租给一个朋友后,他独自一人搬回了这套老房。尽管,他和明镜说,搬回来,只是因为这里离他新单位比较近,但在心里,他是一直将这里认作是他生命里最安稳的地方,一个不论他经历过什么,都可以回去的地方的。

洗过澡后,明楼没有回自己房间。他换好睡衣,把头发擦干后,就小心地推开了明诚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借着并不算明亮的月光,静静地看着明诚的睡颜。许是因为终于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了,明诚的脸上此时还带着些许温暖的笑意。他看着,不自觉地,也跟着露出了笑颜。

明楼是不敢坐在明诚床上的,因为怕坐下时床面的起伏会把明诚弄醒,也怕醒来之后,这个多少有点洁癖的孩子会非常干脆地把他踹下床去。于是,他蹲下身,在地板上坐下,侧身靠着床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明诚睡熟的样子。就看一小会儿,他对自己说,真的,他不贪心的。

夜深了,明楼靠在床边其实也有些困。半梦半醒间,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一年的夏天和冬天。


说北京的四季是分明的,不如说一个夏天掐头去尾后就能接上冬天。明诚十八岁那一年,明楼经历了一个难忘的夏天和一个难忘的冬天。

那年夏天,明楼和所有高三学生的家长一样,冒着酷暑,在考场外等了数小时又数小时。他知道自己不必这么做,但在那之前的一年时间里,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做了许许多多并不是那么必要的事。

明诚高三那年,明楼结束了巴黎三大的硕士课程,回到国内,正式进入翻译司工作。尽管事业刚刚起步,他还是将不少精力放在了家里。明楼从前没有试过一面工作,一面照顾家里这样的事。他知道这样做,自己会变得非常忙碌,也知道自己的工作有时甚至会因为家里的事而出岔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执拗地想要这样去做,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家里决定参加高考,留在国内读大学的明诚,他怎样也放不下。

不过,真说起来,那时候的明家能让明大少爷费心的,其实也没什么。那个时候,姐姐明镜已将母亲去世后留下的明氏企业带入正轨,还在北面买了桩别墅,带着明台住了过去。两人搬家后没过多久,明台又告别了他厌恶已久的初中,去了英国读高中。明楼真正需要照顾的只有明诚,可明诚又独立得并不那么需要别人照顾。

一直以来,明诚都是个自觉自律的孩子。他从来都会自己下厨做饭,做给自己,也做给家人。他可以精确控制自己的作息,睡眠、学习、运动、课外活动,总是规律又不失余裕。他习惯了在大姐忙碌时照顾明台,在大哥忙得顾不上好好吃饭时,为他做自己新学会的甜点和夜宵,也在自己课业不紧时,做做兼职,额外多赚点零用钱,好让家里为他少花一点——其实,他决定留在国内读书,也大半因为这样一点执念。

来到明家的前一年,这个原本和美的家庭突遭变故。那时的明楼放弃了本科继续留法的计划,回到国内,和当时还在读大学的明镜一起料理父母后事,共度艰难。那个时候,明台来到明家也才两年,家里其实已经没有再多能力去供另一个孩子,但即使如此,大姐和大哥还是把他留了下来。尽管那之后,家里的两根主心骨几乎以迅雷之势让明家和明氏企业回到正轨,但在明诚还小的时候,那份小小的执念就已在心里生根发芽:他不想家里为他破费,他想凭自己去触及他所能及的高度。

而这些,明楼比谁都知道,也正因为知道,在那个比较特殊的一年里,他比谁都更要用心地照顾这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明楼有着近乎天赋一般的同理心,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他毫无顾忌亦无条件地倾注自己所有的爱,那一年夏末,等明楼意识过来时,自己从前对明诚如家人、兄长般的感情已经慢慢改变了。

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仿佛一块千斤之重的巨石沉到数公里深的海底,沉重却又平静无声。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个一直如白杨一般坚强挺拔的孩子,在经过那一年后,心里也生出了一团纷乱又柔软的情丝。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高三那年,明诚是会自己一个人度过的。他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大姐因为怕打扰他学习,带着明台去了北面,之后不久,在明台所在初中实在受不了这个混世小魔王时,又把他送去了英国,这样一来至少没有人来烦他了。大哥从法国回来,不出意外会住进外交部宿舍,最多每周来西面巡视一次,他还可以趁周末做做兼职,额外多赚点零用。

只是这些,在明楼回国之后全部打破了。多年之后,明诚想,人或许终究是脆弱和愿意被照顾的。明楼起初提出和他一起住在西面的老房里时,他是拒绝的。但当他发现,每当夜晚寒意袭来,总会有人悉心为他掖好被角;每当晚自习结束,他满身疲惫地走出校园,准备坐地铁回家,学校门口总会有一辆车在那里等了很久,等着接他;每当他烦躁得看不下去书,窝在客厅里开小差,总会发现对面书房里有一盏未关的台灯和一个忙碌工作的身影时,他就再难拒绝了。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一个明诚并不愿承认,却又更为深刻的原因:孤独。明诚不怕孤独,但孤独本身却会对他造成不安,为他带来更多的压力。这大抵源于他儿时的经历:一次次被抛弃,被恶劣地对待,长期生活在流离与不安之中,直到处于转折中的明家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他执拗地不想为家人多添一点麻烦,但内心底还是有着那样一份柔软:希望被爱,被温柔地对待,尤其是在他人生中特别关键、压力特别大的一个时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明楼走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意识到这件事时,明诚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或不自然,他只是有点害羞,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自己的心意告诉明楼,直到大一寒假前的一个晚上,他压抑在心底的繁乱情感,终于还是爆发了。


那一年秋天,明诚如愿考入外语学院。放寒假前,校学生会照例为大一新生组织了一场派对。派对活动和节目其实都无甚新意,主要目的还是借此机会邀请一些已经毕业的知名校友,和新生们分享一些工作学习经验。

毫无意外地,明楼也在被邀之列,但让明楼有些意外的,是当时已远在蒙特雷读书的汪曼春也出现在了派对现场。

学生会邀请明楼的理由非常充分:前一年春天人大会议期间,他因为在总理答记者问上出色的应变能力和精准翻译,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被称为“史上最帅的翻译官”。那之后的几次大型记者招待会、峰会和国际论坛,他也常常低调地出现在媒体镜头前,也因此在网络上引发了不少讨论。听说在那一年间,他唯一缺席的只有六月初在杭州举办的一个峰会,据说是因为家里有非常重要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而这些,当天参加派对的汪曼春也非常清楚。或许是一时虚荣心作祟,曼春那晚对这个和自己在高中时有过一段短暂懵懂恋情的前男友格外热情,弄得与他们那段恋情有关的八卦,在当天的派对上被迅速地传播开来。

那时,有人问明诚,你哥哥是不是打算和汪曼春复合了?明诚听着,只是笑而不语。在一口气喝完半杯伏特加后,他顺走了明楼的烟,只穿着一件薄毛衣,走出了派对现场。

那天晚上,北京下了好大的雪。明诚一个人站在风雪里,点了一根烟。那是他第一次抽烟,尼古丁吸入肺里时,他咳得厉害,呼出的灰烟又迷了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当明楼拿着明诚的外套追出来时,刚好撞见这一幕。他们之后还是吵架了。虽然事后两人都不太记得究竟都吵了些什么——也许和汪曼春有关,也许只是些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但那时,明楼真的急了。平日里,明楼是那种即使内心翻江倒海,面上都能平静无波的人,但是面对明诚,他从没真的这样做到过。那时,明楼反复跟明诚解释,自己和曼春不过是学生时代一段懵懂情愫,现在两人都没真把那段感情当回事,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他逻辑严谨、语速极快地说完一长串话后,还是觉得不解气,几乎鬼使神差地,又跟着抱怨了一句:你那么大惊小怪,算怎么回事啊。

那句话成了导火线上燃起的第一颗火星。明诚真的急了,他斩钉截铁地跟明楼说,怎么回事?这么说吧,明楼,我喜欢你。

明楼记得,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却特别安静。明诚说完那句话后,整个世界好像都没了声音,只有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地从天上落下。

明楼没有感到意外,在一缕欢喜掠过心头后,他感到的却是一丝落寞。那时,他问明诚,你是不是高考之后,发现喜欢我的?

明诚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的脸颊有些许的绯红,片刻的慌张之后,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对我的喜欢,其中更多的是一种依赖。”那时,明楼说,“高三那一年对你来说太特殊了。你会对我有这样的感情,只是因为在你最需要人的时候,我恰好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

听明楼这样说,明诚依然很气,一双微红的眼睛不解地注视着明楼:“你凭什么判断别人的感情是不是爱?”

“我判断不了,但你自己可以判断。”明楼说,“这样吧,阿诚,我们做个约定:等你真正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再来看,要不要选我。如果那时你依然选择我,我们就在一起。在此之前,你不必担心会失去我,在此之后,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都会陪伴在你身边,只是身份不同而已。”

“如果到那时,我不想再选你了呢?”明诚问。

“如果是那样,我会真心祝福你,并永远做你哥哥。”

那一刻,明楼的心意和用意,明诚都明白了。

“不行。”他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

但明楼却说:“只有这样,才是对我真正的公平。”

明诚又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我真正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

明楼微微地笑了:“等你真正做出选择时,你就知道了。”

那晚之后,明诚再没提过这件事。大四那年,他将两封信放在了明楼面前。那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外交部,一封来自英国。明诚放下了两封,又取走了其中一封。

“我想过和你一样进入翻译司工作。但我知道,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喜欢你,会不自觉地想要追随你,而不是因为我对外交和政府部门的翻译工作有多少兴趣。所以,我选这一封。”

明诚手里的那封,是巴斯大学的录取信。明诚被录取的是一个跨学科课程,兼顾会议翻译与项目管理,还是英法汉复语方向的。

那时,明诚问明楼:“还记得小时候,我在世界地图前跟你说的话吗?”

明楼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许多年前,明诚还小的时候,曾有一次指着挂在自己房间的世界地图,对明楼说,等长大了,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不去纽约、东京、巴黎、伦敦,想去里约、巴拿马、孟买、加尔各答、新德里,还有非洲南部的草原。

那时,明楼说,你现在就可以去,大哥资助你。但明诚说,我想靠我自己,去我想去的地方,看我想看的世界。

明楼一直记得明诚那时的眼神。明诚说话时,墨色的瞳仁亮亮的,好像洒满星光的无垠夜空一般。

这个儿时的梦想,明诚在心里藏了许久,努力了许久,现在,他已具备足够的实力去实现它了。

“去吧。大哥支持你。”明楼那时说。

“但这一别可能很久。我毕业之后可能会去海外派驻。你会等我吗?”明诚问。

“会的。”

“如果到时候,我不想要你了呢?”

“我会祝你幸福的。”

这一走,就是六年。巴斯硕士毕业后,明诚进入国内一家工程类企业做翻译,之后一直外派。他在非洲呆了两年,在拉美呆了五个月,在印度又呆了两年零七个月。

六年间,明楼无数次想过,算了吧,他应该把自己心爱的少年追回来,可他又怕。他不怕别的,他怕因为自己的影响,明诚做不出真正忠于自己的选择,进而耽误了大好的年华。明楼不怕思念与离别,他只愿明诚有属于自己的好的人生,所以,就这样,直到现在他也还等待着明诚说出最终的答案。


黑夜里,一只手在明楼的颈肩和脸颊处有些迷茫地轻轻摸了摸,好像在确定这黑乎乎的一团究竟是什么似的。明楼回过身去,正好对上明诚夜里醒来时还有些氤氲的双眼。他把明诚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握入掌中,打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大晚上不睡觉,坐地板上干嘛?地板那么凉。”明诚说着,坐了起来,把明楼拉到床上坐下,自己才又躺回被窝里。

“这不是怕你嫌我弄脏床铺,赶我出去嘛。”明楼逗他。

“我在外面那么多年,这些毛病早改了。”明诚说完,又问,“你干嘛呢?不睡觉。”

“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要不要提前讲茅盾的《白杨礼赞》。”

小时候,明楼就常说明诚瘦高的身形特别像株小白杨。明诚此时听明楼这么说,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明大教授爱讲哪篇讲哪篇,反正我不去旁听。”

明楼笑了,也有点不好意似的。

半晌,明诚说:“大哥,过几天,我去王天风那儿一趟,已经约好了。”

明楼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道:“这件事你不用跟我说的。”

“可我想跟你说一声儿。”

“好。去吧。去完回来,我带你去我新开的餐馆吃饭。”

“啊?你什么时候开的餐馆?做什么菜的?”大半夜的,明楼突然说自己开了家餐馆,明诚还真有点懵。

“做法国菜的。先睡觉吧,回头再跟你说。”明楼说着,便把明诚按回床上,给他掖好被角,拉好窗帘,关了台灯,道过晚安才离开。

“大哥,晚安。”刚要出门时,明诚坐起身,又道了一声晚安。

“赶紧睡吧。晚安。”




Notes

- 本故事纯属虚构,所以不要问我关于翻译司、MTI和DTI的事23333

- 《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目前出版了4本,都是特别可爱的散文翻译。

- 这个故事设定里的大家都比较年轻,大姐是80年出生的,所以后面人物出现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点不一样,因为一想到那么年轻的大姐,我总会想起刘敏涛老师在《冬至》里演的郁家大小姐,郁青青。当年的刘老师和丁老师都好年轻。

-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他们那一代的北京/北平。如果真要我想象北平究竟是个什么样,我其实不太能想像得出来,但我想,和很多朋友一样,我们有一个自己记忆中的北京。


本文涉及到的心理学内容,感谢 @夏 给予宝贵的意见和建议,特别爱你;未来涉及法语的部分,我得感谢我三次元身边的朋友们的帮助。

这个故事比较短,然而还是不定期更新(如果我日更,热度还那么低,那真的就是个悲伤的故事了哈哈哈哈哈),会想写这个故事,其实很大程度就是想看看再自己积累了30万字之后,写故事会不会有点进步。


让我冒昧艾特一下大家:开新坑了,欢迎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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